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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趙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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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是個怎樣的劇組,進組三天了,肖景深都依然覺得自己難以評價。

雖然演了十幾年戲,但是爛片居多,真正讓肖景深有“交流感”的導演,兩只手都數得過來。不談以前那些導演,光說剛接觸的米子明和伍銘導演,他們的身上都能看到正統、傳統、專業這些主流優秀導演的特質。

“電影藝術是能看到根和枝幹的,無論開出什麽樣的花,結了什麽樣的果子,你都能找到傳承的印記。”

曾經有人這樣對肖景深說過,這種說法讓他極為讚同,跟著搞京劇的外公長大,他聽了很多很多京劇行當裏的傳奇和典故,外公也說過:“唱念做打都是師父傳徒弟,像是把一棵老樹上的種子種在了地裏,就算長出了一棵新的樹,人們也都知道它最初是哪一棵樹上的種子。”

米子明導演的老師是國內的第一代電影人,他們做故事的時候極為講究章法,要有起承轉合,要有生旦凈末,要有節奏性的矛盾遞進,就像是傳統的詩人寫文章一樣,字字推敲,自見風骨。

伍銘導演雖然叫米子明是老師,但是他受西方形式主義電影和先鋒電影的影響頗深,喜歡把人物精神面、心理的東西轉變為現實的存在而表現,哪怕是在拍攝歷史劇——這是標準的現實主義題材,他也希望在其中表現出一些不同的東西,米子明導演就曾經堅決反對他把王羲之政治生涯破滅的那一段表現為冬天,因為上一個場景還是夏天。

“可是他的人生已經進了隆冬,我是想要表現一下他突然衰老的心理狀態。”伍銘認真地說著自己的理由,依然被米子明駁回了。

“我們在拍攝的是電視劇,電視劇所面對的主流觀眾群體是不會明白為什麽因為王羲之被奪官了,大夏天的就下雪了,他們只會認為是我們拍戲不講究,一個後期制作的下雪鏡頭還要花那麽多錢,我們就買回來一個‘不講究’的評價,你覺得值得麽?”

那天,肖景深真正明白了為什麽蘭月明明請了伍銘來當導演,還要把米子明重新請出山。

把視線轉回到《秦歌》劇組,他覺得李許默導演也需要找個大佛來鎮一下,不然他可能翻個跟頭就上天了。

“對,彎腰,擡起來,就是這樣,好好拍,拍好了叔叔給你棒棒糖吃。”

身上穿著臟兮兮的工作服,舉著攝像機躺在地上,一邊指導小演員做動作,一邊露出猥瑣叔叔的笑容,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不說,誰會相信他是個導演呢?

小演員就按照他的要求一遍一遍地彎腰,直到人的影子都短了一大截,導演才說他的這個鏡頭算是過了。

一個小小的鏡頭就要拍兩個半小時,其他候場的演員全體揣著手臂嘆為觀止。

可是也沒有人去抱怨什麽,畢竟扶著機器躺在地上幾個小時的人是他們劇組的導演。

劇組和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樣,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整個劇組裏真正大牌的演員只有以敬業出名的陸叢偉,他昨天被折騰成那樣都一句話不說,剩下的演員也就知道在這個劇組裏沒有人帶頭,絕對不能去挑戰這個導演的權威。

摘掉帽子,用毛巾擦一下自己帽子和脖子上的土,李許默果然從褲兜掏出了一根棒棒糖遞給了那個小演員。

“導演,下一場拍大嬴政的戲還是小嬴政的戲?”

剛剛那個小演員就是童年嬴政的扮演者,按照原本的拍攝計劃,他今天得拍兩場戲,但是一個彎腰的動作就拍了兩個小時,現在看著那個小孩兒扒了戲服癱在他媽媽旁邊木著臉喝水,副導演都覺得很舍不得。

“以那個小孩兒的悟性,他一天能拍完一條就不錯了,下一場戲咱換個人折騰,啊不對,換個人拍。”

導演,你已經把實話說出來了,你知道麽?

本來今天沒戲但是被要求來跟場的演員們都聽見了,一群人擡頭看著理直氣壯的導演,又紛紛低下了頭。

三天了,怎麽過得跟三年似的?

“那就演大嬴政那場戲?”

陸叢偉擡頭看一眼中天之日,十分滄桑地嘆了口氣。

肖景深轉頭看了他一眼,心裏十分同情。

桑杉說李許默是一位個人風格強烈的導演,這句話後面蘊含的意思,真到了合作的時候讓肖景深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有人說電影是屬於導演的藝術,演員不過是導演的素材。在李許默這裏,這句話幾乎被展現到了某種極致。

他很少告訴演員們他每一場戲的拍攝目的是什麽,開拍三天了,一共磨出了十幾個零散的鏡頭,卻沒有一句臺詞。總是讓演員們做一個他要求的動作,一遍不行十遍,十遍不行二十遍,卻不告訴演員們這個動作要表達什麽。就像剛剛那個小孩兒,他要求人家“撿東西”,可是為什麽要撿卻一直不說明白。翻遍了劇本,演員們都不知道這個小孩兒演得到底是哪一出戲。

“嗯……”

李許默那雙外眼角下垂的眼睛從演員們身上掃過,最後看向肖景深。

“今天我們讓趙高演一段兒吧。”

這話聽在肖景深的耳朵裏,根本就是:“來,今天來玩兒你吧!”

穿著t恤和長褲的男人走出人群看著導演,面帶微笑地說:“導演,演哪一場?”

“換一號衣服。”

一號衣服,也是肖景深在這場電影裏穿得最多的一套衣服,灰綠色的長袍外面有一層黑色繡紋,裏面的衣服是黑色的,頭上戴著冠帽,這也是趙高出任中車府令後的官服。

假發的發套一直貼在頭上,純化妝和換衣服加起來也就半個小時的時間,肖景深從化妝間走出來的時候,依然是個白面無須俊逸非凡的……

“真有點像太監。”李許默這樣評價肖景深的扮相。

男人沒生氣,也沒反駁,微微低頭,擡著眼看人,肩膀縮著,雙腿並攏,從上到下都顯出了一種自然而然的謙卑。

李許默咬著手指頭看著面前的男人,想了半分鐘,才說:“你走兩步,然後回頭。”

得了,這下不知道該走多少遍了,回多少次頭。

旁觀的演員們看看頭頂的太陽,心裏都為肖景深發出了一聲憐憫的嘆息,尤其是逃出一劫的主演陸叢偉,他跟肖景深早年就認識,這次進組三天,倒是還有一天晚上他們一塊兒吃的晚飯,其實就是昨天,他穿著禮服袍子在大殿裏被導演折騰了一下午,白天腿都站木了,晚上一看,腳被演戲穿的那雙平底鞋磨了倆大包,還是肖景深拿酒精針替他挑破了之後抹了藥,今天又貼了創可貼,哦,還蹭了肖景深一雙除菌襪子。

現在看見肖景深要被折騰慘了,他是由衷地同情。

進入演戲狀態的肖景深可沒有空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他的大腦在以平時不可能達到的速度思考著,飛快轉動的滾輪,讓他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表演形象中。

走,那是趙高在走。

回頭,那是趙高在回頭。

“導演,請問我回頭的原因是身後有人在叫我,還是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如果是有人叫我,那人是什麽身份?如果是我想起了什麽,這個事情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語氣略有低沈,仿佛夾了一絲金屬的音色。男人此刻說話的樣子,只讓人想到了兩個字兒——恭順。

肖景深問得仔細,李許默隨意地擺擺手說:“都行,你先來吧。”

男人也不再追問,他站在指定的地方,等著一群人調整好打光。

“開始!”

一步,又一步。秦國相較於中原,可以算是邊陲,很多周朝舊禮到了這裏,細節已經不甚講究。哪怕它是個即將統一六國的強大國家,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趙高,是這宮廷中的異類。

在電影的設定中,他起先並不是一個太監,而是一個精通習字和公文的史學童,後來成為一名小吏,二十二歲那年他遇到一次擢升的機會,卻因為祖上是趙國貴族而被摒棄,趙高索性自宮,在第二年參加考試成為了尚書卒史,進入了秦宮,從此備受嬴政信任,很快升為中車府令,成為秦宮內的實權人物。

肖景深通讀了幾遍劇本之後,認為趙高的身上應該帶有一點中原貴族的遺風,和燕太子丹、韓非一樣,在如天刀一般鋒利冷峭又不可戰勝的秦始皇面前,他們像是一種符號,代表著那些已經衰落腐朽但是長久存在過的東西。

在電影中,太子丹上演了一出讓人悲嘆的螳臂當車,韓非則是被歷史的車輪碾壓,以自己華美的生命為一統六國的戰歌奏響前奏。趙高並沒有什麽高尚的品德,在他看來所有的陳舊堅持都應該已經隨著舊王朝的破滅而逝去,他像是一只蜉蝣,歷史如奔湧流水,他以最快的速度附著在秦國這塊巖石上,並為這塊石頭的不可撼動而歡呼不已。

行走於秦宮之中,趙高像是一條無聲游走的蛇,這時,有人叫他。

緩緩轉身,目光從下而上劃過來,直到對方胸口的位置,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謙卑的笑容,仿佛世上任何人都比他高貴,但是這個笑容也讓人相信,任何事情只要吩咐了他,他就能做好。

這樣的笑容面前,一個乞丐都能感覺到自己是個君主,一個廢物都能意識到面前這個人可以達成他的任何願望——因為他是趙高。

一套動作結束,李許默站在原地拍著自己的大腿,似乎是借著拍擊的節奏在思考。

“你拍戲之前是不是都想的特別多?”

他問那個男人。

“男人”輕輕頜首:“不敢說想得多,基礎的功課是該做的。”

“行行行!你先把你這個勁勁兒來收了,來,我告訴你啊,這場戲是扶蘇問你胡亥學律法的進展,蒙毅跟他一起來的,叫住你的人是蒙毅,明白了麽?”

這場戲劇本上有,肖景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三天了你才讓我們知道你拍戲還是按照劇本來的,李導演啊,你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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